那句话，当是与容华相识至今日，从他口中惟一听到的一句直白言语。
那个时候，我是打算今生只娶你一人的……
哪个时候？
容华没有说。那句话出口之后，他既未重申，也无诠释，仿佛说了句“今日天气真不错”之类的闲言碎语一般，就此搁置。
容缓也未做追问。这句话，来得太晚，讲得太短，她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，也唤不起体内沉睡的任何情感。故而，不问也罢。
但是，容华就是容华。总是如此，出口的言语若非与其心声相悖，难得地一个挑明也是是语留半句，话留半声。
之后的时间，容华问了起她选择这青州城落脚的前因后果，问得甚是仔细。
容缓不介意从头道来，说得甚是认真。
两人在茶棚内坐了半日，说了半日。
直待天色渐晚，日阳西斜，容缓命兰慧将容城主送往城中最好的客栈，自己也打道回府。
这一刻，兰慧忽然佩服起自家缓缓的铁石心肠：居然当真不请容城主入府一步，如此行事作派，不可谓不狠不绝。
回到府中后，兰慧让芳草下去歇息，自己久违地伺候容缓洗漱更衣。妆镜之前，她一边持梳舒理容缓那一头黑缎般的秀发，一边问出了不问不快的问题：“我之前问过你，如果容城主出现在青州城，你会怎么做。你曾说绝不可能。如今他真的来了，缓缓心中可有感动？”
容缓淡淡道：“倘若这事发生在三年前，发生在我初来青州城时，或者更早，发生在我刚刚投奔到葛州时，我不止会有感动。”
“这么说，他来晚了？”
“不是晚，是迟。”
兰慧发呆了须臾：“呃……请解释。”
容缓忍俊不禁，稍顷笑色微敛，道：“是我的心，对于儿女之情，对于男女之爱，已然迟钝了。看着千里而来的容城主，恍恍间，只觉得这个人真真是俊美非凡，如同欣赏任务一位出色的男子，却迟一步才想到，自己险些成为这个男子的妻子。”
兰慧决定化繁就简：“归根结底，他还是来晚了呗。”
容缓语声幽幽：“晚了什么呢？他未娶，我未嫁，倘若有意，又有何晚之说？惟独心境，已非从前。”
“虽然听得半明半白，但有一点我却是知道的。”兰慧面上浮起坏笑，“这一切都是容城主自作自受，活该他得到今日对待。”
容缓一怔：“他今日怎么了？”
兰慧更怔，旋即摇头：“敢情你完全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？你不是有心如此？”
容缓黛眉浅颦，眸含征询。
“你从头到尾都没有将容华迎进这座府内，该怎么说？”
容缓恍然，摇首：“兰慧姐姐误会了。缓缓这么做，并非是报复抑或惩罚，而是，惟如此，才能成全容城主的玉洁之风。我住在容府时，他从未在日落之后踏进过紫荆轩，是为了保全我的名声。如今容城主婚约在身，又身系天下，倘若来到这座青州城后，曾被人亲眼目睹出入容缓私宅，该有多少揣测中伤蔓延开来？如今，我与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坐于城外，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他引入客栈，即使有人要杜撰传言，也有人会嗤一声无中生有，这算是对他当日君子之风的报答。”
不是不是惩罚，反而是报答？兰慧着实有些懵了，原以为自己对容缓至少能懂到六成，如今看来，恐怕也只有表面的三四分。
“容华在你心中，算是一个君子么？”
“他当然是君子。”容缓正色，“当日他对叶艾，该守得分际守得分明，该给予的关怀也恰到好处。与叶府联姻明明源于利益，却未因此令叶艾处境难堪。这种事，如他这般出身的，有几人能够做到？”
兰慧也不得不点头，叹了口气道：“经你这么一说，我居然也会觉得容城主人品贵重了。只是，这样的人，对于爱慕他或被他爱慕的女子来说，决计不是一个好郎君。女子大多希望自己所爱的人只看得到自己，只对自己展露笑颜，温柔体贴。”
“是么？”容缓忖了忖，“如此想自然没有错，但是，那些女子们大概忘记了这世上并非只有二人，即使身处孤岛荒村，也一定要与这个世界共存。这世界大到无垠，无论是女子，还是男子，永远只看得到对方一人这等事莫说难以做到，即使做到了，也未必就是趁心如意。”
兰慧只有点头：自家缓缓也不是第一日与众不同，听就是了。
容缓将头顶所有钗环卸除干净，道：“只是，他走上这条路，想要不伤害任何人本不可能。我远离了不想伤害任何人惟独不介意伤害我的容华，敬重着心怀万民的容城主，这个乱世，需要他这样的人横空出世，无论最后结果如何，总是给天下另一个选择。”
啊，更大了，更远了。兰慧本来想借这个寂静的夜晚，与自家缓缓谈一些女儿家摇摇摆摆的浮动心思，实未料到谈到这一地这一步，遂一径笑着，助着这个身材窈窕志怀高远的女子更衣完毕。
窗外，风拂窗口，隐隐无声。继而，窗口传来一记轻叩之声。
容缓、兰慧相视一笑。
“就这么走了？”兰慧咂舌。
“听了那些话，他是一定要走的，无论他来此有何打算。”容缓道。
她未将容华迎入府内，料定以那人脾气必定不会罢休。
倘若不是被肩头的责任所束缚，容华本就是个极为随性之人，当年少年时候，会在夜间从窗而入，要走了她正在编织的缨络。如今被她这般冷漠对待，绝不可能忍耐不发。
然后，她那些话，便是讲给他听的。
你心怀天下，早已放弃了纵情任性的权力，就请继续，如你自己所说，不要停止，走下去。
而回到客栈的容华，对着手中缨络苦笑不已：你当真是这世上最了解容华的人，白日茶棚内的坦然直言，夜间寝室内的公正判断，一词一句，只为诛我之心……容缓，这一世，我与你注定不死不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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