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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世纪书城 > 张嘉明齐乐天 > 第11章 四 · 密会(4)
 
这一周最后一场戏,是实在无法等待的项北打点行装,整理东西,把能抛下的能不要的都留在车上。后来他又留了张纸条在上面,万一有车经过,希望他们能看到。

张嘉明觉得,在经历了最初车抛锚,又经历没有车过无法求助,决定走入森林的时候,项北应该平静许多。

起初查地图,制定行程,估算需要的时间,估算需要的食物和水,齐乐天面无表情,一如项北所该有的冷静。他整理出露营所需的基本装备,还有水,其余的物资全都放在后备箱中。打开后备箱,他把自己全部的储备一一打点,需要的,不需要的,全部分门别类。

旅行开始的时候,项北当然预料不到自己后来的经历会如此丰富。他带了很多东西上路,许多纪念品,许多摄影装备,还有许多唯一的东西。这几乎是项北的全部家当,是他所拥有的一切,也是他能抓住的一切。

齐乐天按照剧本描述,从背包里一样样往外掏出项北的东西:未婚妻第一次约会送他的诗集,母亲留给他的雨衣,父亲留给他的怀表,曾经关系最好的同事送他的测光灰卡……这个过程中,齐乐天情绪开始改变,开始波动。他的下颚开始颤,手臂的线条看得出微微抖动。他像是在极力掩盖自己的情绪,却遮不住涌上心头的愁思。

齐乐天的表演与张嘉明想象中不同,可以说张嘉明没想过这样的表现。他想象中的项北还没理清对待未婚妻的态度,没有理清未来,应该是不安的,烦躁又无奈。

这场戏,肯定要再拍一条。可是张嘉明不想喊停,他想看齐乐天如何处理接下来的戏。

可他没想到,齐乐天抬起手,挡在镜头的方向。“先等一等。”齐乐天说。

这是拍摄期间,齐乐天第一次自己喊停。

张嘉明猜齐乐天想到了什么,想到了一些在他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。

齐乐天解开围在腰间的外套,盖在头顶。他仓皇地看向张嘉明,对张嘉明说自己需要时间,请等等他。张嘉明看得出他在克制自己的情感,他要被未知的恐惧所吞没。齐乐天不仅仅饰演项北,他几乎被项北吞没,成为了项北。

张嘉明嘱咐诸位不要靠近齐乐天。他看着齐乐天躲进阴影中,躲到房车背后,稍微一偏就不见了踪影。他缓缓走向齐乐天,步伐及其轻微缓慢,生怕打扰对方。

他站在齐乐天几米之隔的地方,安静等待。

张嘉明一直认为,表演是演员独自的挣扎。无论外界如何引导,演员必须要和自己较劲,自我磨练,才能突破瓶颈与界限。

他希望齐乐天可以成为更好的演员。

他希望更好的齐乐天以完美的状态,成为他影片的一部分。所以他给齐乐天时间,多久都好。他愿意等待。

大约一个钟头之后,齐乐天从阴影里走到阳光下,再来一条。这一条齐乐天的情绪内敛许多,可项北的疑惑和不甘,以及对未来仅存的那一丁点火苗,全部在那双眼那张脸上,表现得淋漓尽致。

张嘉明喊卡的时候,齐乐天栽倒在后备箱里。周围的工作人员全跑过去,张嘉明也一样。齐乐天看起来似乎很累,累得睡着了。

尽管中途有波折,但第一阶段的拍摄顺利地告一段落。张嘉明宣布,下个星期他们将更换拍摄地点。之后的拍摄,全部在那里完成。

副导演嘱咐大家,拍摄地距S城车程将近两个钟头,他们将都住在当地的旅馆中。居住的旅馆所提供的东西有限,希望各位开工前做好准备。

只要看过剧本的人都知道,这部片子如果全长九十分钟,那项北弃车徒步进入森林前最多占二十分钟,其余的部分,全部是人类在最原始环境中与自然相处的戏份。

无疑是整部戏的重中之重。

张嘉明和齐乐天在拍摄前两天出发。他们一早先去了趟华人超市,张嘉明让齐乐天选自己想吃的东西,最好够一周的量。齐乐天不知对方打什么算盘,还是照做了。结账出来,他才想起问张嘉明,是不是这次订的旅馆可以做饭。

张嘉明冲他挤了挤眼,告诉他到时就会清楚。

齐乐天带着好奇,随张嘉明一路南行。大约两个钟头之后,他们驶离公路。周围树丛愈发繁茂,遮天蔽日。

进入林间不知多久,张嘉明终于停下车。前方有片低矮的栅栏,上面是红色白横杠的禁止通行标志,还写着代表私人财产的英文。张嘉明交给齐乐天一把钥匙,让他去开门。

齐乐天这才明白,从此处起,向内一望无际的森林,全是张嘉明的。

张嘉明跟齐乐天讲,当初计划拍摄地的时,他第一反应就想到了这个地方。不用特地提交拍摄申请,不用掏拍摄租金,甚至不用硬性规定拍摄时间,可以尽情随意使用,简直没有比它更实惠更恰当的选择。

而且,里面有座小石屋,他们二人还能省下旅馆的一间房钱。

张嘉明说是小石屋,从外面看却一点都不小,内装比他们在城里住的房子更加奢华。

齐乐天本能地走向厨房。炉子烤箱应有尽有,冰箱甚至比他还高。张嘉明拉下电闸,由内而外都亮堂起来,厨具和料理台锃光瓦亮。

“厨房从来没人用过。”张嘉明讲。

“怎么可能?第一次有人来这房子吗?”

“没人做饭而已。”

张嘉明想起他唯一来过的那一次,三天三夜只吃了两块冷速食牛排和一颗水波蛋。他饿得发昏,天和地都在转。他躺在山边看星星,以为自己会被星星吞走。

齐乐天速度倒是快。他精神百倍地把一袋袋东西往屋里拎,那样子居然令张嘉明想起他第一次去到自己破屋中的情景。

一句玩笑话,居然让齐乐天实现了。当时入口那些菜,滋味张嘉明现在都还记得。

跑了两趟,见张嘉明还杵在厨房正中,齐乐天便走到张嘉明身边,拍了拍他,对他说:“张老师,来帮个忙。”

张嘉明顺从地走到屋外,随齐乐天将最后一些食物全搬进屋。齐乐天分门别类把各种食材放到冰箱不同位置,还留了一些在外面吃。

“买梨了?”

“买了。”

“冰糖?”

“冰糖……”齐乐天仔细想了想,又翻翻袋子,“没买。”

张嘉明咋舌:“可惜了。”

“想吃冰糖雪梨?回国后等今年新梨下来……”他话说出口便觉后悔,回国之后,他们或许各奔天涯。即便他想千里迢迢为张嘉明捧一盅冰糖雪梨,张嘉明可能也早品上另一个人泡的茶。齐乐天连忙补充:“不是。一回城里我们就买梨和冰糖。”

张嘉明又说了一遍可惜,齐乐天才觉他话里藏话。他想要的可能不止冰糖雪梨。

“除了冰糖雪梨,张老师还有什么打算?”

“你知道这周末是长周末?”

齐乐天当然清楚,星期一是公休假,意味着拍摄时间又少了一天。

“我本来打算这两天带你在周围转转,顺便……”

“顺便怎样?”齐乐天意识到自己太迫不及待,连忙收口。

“想让你帮我做顿饭,过个生日。”

齐乐天听后脱口而出:“张老师生日明明在十一月。”

“我想过个半岁的生日,行不行?”

“半岁的生日……这是什么说法。”齐乐天哭笑不得。

“我不过正日子。”

张嘉明讲得很淡,一语带过。他想起自己十六岁生日时的纷飞大雪,想起那天的冰碴子和雪像刀般割透他的心。那一天他跨越换日线,在飞机上度过了人生中最短或是最长的一次生日。自此以后,他不再庆祝自己的出生,不再吹蜡烛,也不再切蛋糕。那一天,是他终年无法融化的积雪。

齐乐天见张嘉明讲完后的眼神不对劲,猜到张嘉明有心事,便答应了对方。他按张嘉明生日推算一下,所谓的半岁刚好就是一周前,兰姨造访他们的那天。

那天,张嘉明主动求欢,邀他跳舞,在他转身后让他别走。

他却一样都没能答应张嘉明。

午饭之后,张嘉明说自己有些工作要完成。几日前,他带齐乐天一起去城里为《孤旅》的写真集拍照,他担心拍好的胶片放时间太久会受影响,便打算趁条件允许,将那天拍摄的胶卷冲洗出来。

他记得张嘉明曾在一次客座讲座时说,胶片所保留的色彩与细节是数码机器所无法匹敌的。这句话,放到现在依旧精准。

齐乐天觉得好奇,便问张嘉明能不能一起下楼。张嘉明本不愿人打扰自己工作,可齐乐天这次饰演的恰好是摄影师,也用了胶片机,甚至还有几个洗胶片的镜头。他想了想,让齐乐天不许问东问西,不许打断他的进程。

走到暗房,张嘉明指示齐乐天关门,那一丁点光线也被拒之门外。

齐乐天第一次经历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。他闭上眼,再睁开,视野还是模糊一片。在视觉彻底失灵的空间内,其余感官变得无限灵敏。他听得到张嘉明打开相机,听得到张嘉明的脚步声,甚至听得到张嘉明指尖掠过不同物体。即使看不到,齐乐天也想得到张嘉明的动作。他按照印象里看到的步骤,随张嘉明的动作自己也在比划。

比得正开心时,眼前突然有了光,温柔的琥珀色照亮了狭窄的暗房。

齐乐天把胶片塞入显影罐中的动作,也定格在张嘉明眼里。

张嘉明盯着他,说了句“真可惜”。说完,对方又回到自己的工作中。

齐乐天不知对方在可惜什么。可他答应张嘉明那两个不,所以他不问。

张嘉明操作很熟练,一看就有多年的经验。齐乐天记得自己第一次在片场遇到张嘉明,对方就拿着相机拍东拍西。他有些好奇,不知张嘉明拍了那么多,有没有哪张他自己特别喜欢。

忙了一番,张嘉明终于停下手。他动作太快,到后来齐乐天再也跟不上,也想不起来视频中看到的步骤,手忙脚乱,又被张嘉明逮住。张嘉明笑他,绕到他身后,将他引到工作台旁。那里还有几卷散落的胶片和空的显影罐。

一卷胶片,一个显影罐,一副手套。张嘉明把最基本的设备递给齐乐天,然后指了指齐乐天的眼睛,又指自己。

张嘉明开始卷片,齐乐天才明白,张嘉明打算教他基本步骤。他连忙跟上张嘉明的动作,视线专注,连最细微的点滴都不肯错过。

即便齐乐天清楚,这些动作根本不会在影片中出现,他仍希望自己尽可能接近项北,成为项北。

那天他们在暗房待了一下午。齐乐天一直在卷胶片,张嘉明洗好为齐乐天拍的照片。二人静默无声,偶尔对视,仿佛他们长久以来一直如此。

是齐乐天肚饿的声音扰乱了琥珀色中的寂静。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,看直起腰的张嘉明。张嘉明发现原来已经是晚饭时刻,对齐乐天说了句抱歉,引他出门。

齐乐天在张嘉明背后讲:“摄影真有趣。”

“喜欢?”

齐乐天点了点头,眼中的肯定绝非作假。

张嘉明叫齐乐天别急,自己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,翻倒带来的行李。他递给齐乐天一台相机,说这是自己使用的第一台,状况良好,只是他现在很少用。他告诉齐乐天转动变焦环,取景器中错位的图像完美一体,便是对准了焦距。齐乐天对准张嘉明,小心翼翼地转动,然后停在某一点,按下了快门。

“这是我第一张正式的作品!”齐乐天张开手,伸向张嘉明。他本想与对方击掌,没想张嘉明居然抱了抱他。

“送你。”

“什么?”

“相机送你。”

“谢谢张老师。不过,你怎么突然送我相机?”

“算是我的生日送给你的礼物。”

既不是正日子,齐乐天也没听说有人在自己生日送别人礼物。不过他还是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,用衣袖蹭蹭。他攥得很紧,手都麻了。

这是张嘉明送他的第一样东西。对张嘉明来说,或许不过举手之劳,可齐乐天大概要珍藏一辈子。

“我怎么送你我的礼物啊?”齐乐天声音越来越低,距离近如张嘉明都快要听不到。

“你准备礼物了?”张嘉明反而拔高音调。

齐乐天把相机肩带挂在脖子上,转身,手背后伸向张嘉明,一张一合。张嘉明牵住他,他便继续走,停在厨房那巨大的冰箱前。而后他拿出一盆白色物体,放在厨房中间的岛状物上。

他让张嘉明揭开薄膜,甜与油脂的气味传入张嘉明鼻中。

“奶油?”

齐乐天点头:“我本来打算烤蛋糕,不过我不会。”他听来分外委屈,“我做饭没有称量的习惯。”

午饭时候齐乐天本准备尝试,可他搜了一堆食谱看,又试着打奶油,头一回发现做饭并非他想象中那般容易。奶油不够甜,据说打到理想状态再加糖就会破坏成品。他自暴自弃地把奶油放进冰箱,以防一下午时间变质,结果奶油变硬,完全没之前的绵密状态。

第一次给张嘉明过生日,居然全都搞砸了。

齐乐天很是沮丧,他甚至不敢看张嘉明的脸。张嘉明站在盆前用手指挖奶油时,他的心都要从嘴里蹦出来了。

“是不是特别没味?”

“挺甜。”

“别为了安慰我特地说好话啊。”

“你自己尝尝。”张嘉明将手指上剩下的奶油全抹在舌尖上,凑近齐乐天。

齐乐天着了魔一样张开嘴,含住张嘉明的舌头。他没来得及说好吃,也没来得及说很甜。他的话语,全成了张嘉明的腹中餐。

眼前的场景,和他们二人初次鱼水之欢,简直如出一辙。

这一天齐乐天只当自己活在斑斓的梦境中,一晌贪欢。

但时间过得太快。齐乐天还没来得及抓住,便匆匆流过。

这周拍摄时间短,齐乐天总感觉拍摄还未真正开始,便结束了。周五开工早收工也早,齐乐天说自己好不容易找到野外生存的感觉,问张嘉明能不能支帐篷在院子里住两天三夜,张嘉明理所当然严肃拒绝。

他让齐乐天稍事修整,说周末要回城里一趟。

二人回到熟悉的居所,张嘉明从门口信箱里取兰姨替他保管的信。信件不多,基本是派发的传单一类,还有他托兰姨买的东西。里面夹杂的那封没有寄件人的信,变得格外醒目。

张嘉明拆开看了看,随即揉成一团,丢入垃圾箱内。他一言不发,齐乐天也就没再追问。

转瞬的不悦,被有兰姨字迹的信封中的内容盖过。

里面有四张一样的票,还有两本小册子。票面是黑色的,血迹四溅,印了一张没有生机的脸。标题是两个大写的英文单词,翻译过来名叫《杀死达西》。

“还有谁?”齐乐天指着四张票问。他们只有两个人。

张嘉明把两张票并在一起,开演时间一个写着周五,另一个写着周六。“这场戏在城里演两场,我们看两次。”见齐乐天面有疑惑,张嘉明补充道,“相信我,你不会后悔。”

张嘉明喊齐乐天从头到尾洗净,打扮好,他自己早迫不及待等在门口。

看到张嘉明的样子,齐乐天简直难以相信——多年以来,他当然时时刻刻关注着张嘉明,大新闻小故事,他几乎从未落下。他发誓,就算领奖,张嘉明也从未穿得如此正式。

他剃干净胡子,西装革履,鞋擦得锃亮,梳了个大背头,露出平时被碎发遮住的眉眼。

“你要平时也这么打扮,粉丝肯定是现在的好几倍。”齐乐天随口说。他又想了想,宁愿张嘉明这样子只有自己看到。

去剧场的路不难走,距离开演还有好一阵,张嘉明却早早动身出发。他们到剧场时剧场还没开门,前面也没人排队,张嘉明就带齐乐天去隔壁M字头的快餐店买汉堡吃。

他们在店里格格不入,回头率满点。张嘉明倒毫不在意,跟齐乐天讲,M字头的快餐店和他们要看的戏多么匹配。谋杀这个英文单词,就是M开头的。

齐乐天真是想不到,他有朝一日会叼着薯条啃汉堡,顺便对张嘉明翻白眼。

这顿饭张嘉明解决速度飞快,竟也轮到他催促齐乐天。回到剧场,门已开了,他们不是第一批入场者。张嘉明脸上懊悔的神色溢于言表。

剧场不大,看起来有些时日,二人随领座员,坐到最好的位置上。他们去得早,随开演临近,观众越发多起来,填满剧场,座无虚席。

“齐乐天,看好,”灯光暗下,张嘉明对齐乐天耳语,“这个人是我最喜欢的演员,我一直想带你来看。”

戏是一出独角戏,由名叫达西·博伊顿的演员自编自导自演。齐乐天知道他早年活跃,随着年事渐高转向幕后。他拥有自己的表演工作室,教授在校的年轻演员表演知识。这部作品完全是一时奇思,他一人分饰四角,讲述叫教练、小丑、软蛋和哑巴的四位朋友商量如何杀死名叫达西的人。教练统筹规划,小丑剑走偏锋和教练一直作对。软蛋不敢向前,劝服他们不要激进,哑巴则沉默寡言,偶尔发言却都是惊人之语,牵扯着教练的思路。他们每个人都有和达西的故事,也有隐藏在众人背后的故事。

随着故事的继续,疑点越来越明显。他们为什么要杀掉达西?他们之间有什么故事,他们背着对方又有什么故事?

虽然听不大懂,齐乐天也看得移不开眼。这是演戏真正的魔力,是真正的演员积蓄的能量。他随着达西先生的表演困惑,惊叹、紧张、大笑,手脚心甘情愿捆上丝线,做他手中的木偶。

故事的最高潮,是四个人杀掉彼此的那一刻。原来达西是他们每一个人,每一个人心中都有一个达西。他们必须要全部死去,才能达到目的。

谢幕时分,舞台中央只有一个人。他就是世界的中心,是万物的源头。

齐乐天不禁起身鼓掌,与观众一起为这位表演大师送出最高的礼赞。张嘉明神采飞扬地在他耳边讲,自己喜欢这个人多年,用现在的说法,那是自己的男神。张嘉明希望齐乐天能记住他,记住今天所看到的表演。

那是张嘉明对他的期望。

齐乐天看了看张嘉明,又看向舞台。他知自己早已泪流满面。他别无所求。

从戏院出来,张嘉明总算恢复原本的冷静,取出别在胸口的手帕,替齐乐天拭去眼角的泪。天在下雨,下得很大,他们都没带伞,车也在很远处停着,寸步难行。二人蹲在房檐下,待了好久,黑漆漆的街道被雨水刷洗,积起水洼,溅起白浪。齐乐天抬眼看了看天,雨势也不见停歇。他抓住张嘉明,就势冲入雨中。

跑到停车场,距离车只有几步之遥的地方,齐乐天突然停下。他一只手臂平放在胸前,另一只伸开,宛若翩翩起舞的前奏。他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,是那天兰姨去找他们,张嘉明饭后放的那支歌。

他膝盖微曲,向张嘉明伸出手,邀他共舞一支雨中曲。

“你不是不会跳?”

“雨这么大,踩到你的脚可以怪路滑。”

张嘉明看得出他很兴奋,看得出他比自己料想中更着迷。张嘉明不知这样到底好不好,可他太中意眼前的齐乐天,这个扫净多年笼罩在他身上阴郁的齐乐天。这就是他当年第一眼见到的人的模样,是他当年在暗灯下亲吻的人的模样。

生平第一次,张嘉明不管不顾,在开放的公众场合,抓住一个人的肩膀,亲吻了那个人。

回程中张嘉明一直向齐乐天道歉,说自己太冲动,万一有人偷拍就不妙了。齐乐天想说没关系,想让张嘉明放宽心,对方凑过来时候他看了看周围,停车场泊了寥寥几辆车,也没有经过的人。脚下大地是舞台,雨是幕布,舞台正中是他们,只有他们。

只是张嘉明掩饰害羞拨弄头发的样子太罕见,齐乐天两只眼都不够看。

过了好一阵,齐乐天才答:“万一被拍到,我就说张导为影片尽心尽力,帮我排练吻戏。”

张嘉明想起当年自己以排练为由夺走对方的初吻,笑了笑,说:“借口不错。可惜这部片你没吻戏。”

“我发现了。”齐乐天口气不太情愿似的。

“怎么,你就那么想吻那个女演员?”

“我不是这意思……”看到张嘉明的表情,他便知道对方故意耍他。他向来对张嘉明这类行为没辙,只好继续讲:“我第一次看到剧本,开头一场戏是项北的婚礼,后面也有与未婚妻之间的回忆,显得项北没那么……”他想说可怜,但张嘉明恨死这两个字,“艰辛。”齐乐天寻找半天,才挤出一个词。

“你喜欢温和的处理?”张嘉明问。

“也不。项北跟我太久,我对他有感情。看他受罪我难过,舍不得。要真论喜欢,我当然喜欢拍摄的版本。这才是张老师的风格。”

齐乐天如是说。他的评价居然和田一川如出一辙。

剧本回炉重造的过程中,张嘉明把能弃的都弃、能砍的都砍了。他的未婚妻只闻声不见人,他的家人是贴在日记本里的一张照片,是项北童年的记忆。项北与同事的争吵,变成了几通电话。

他要项北讲故事,要他爱不到求不得,仿佛天下重担全压他一人身上。这样一来,再惨的观众走进影院都会看到有人过得更艰难,走出影院也能感受希望尚存。

张嘉明改好剧本,交给田一川重审。田一川审得快,讲话也直接,毫不掩饰地提醒,他太偏爱齐乐天。他没反驳,只问对方觉得如何。

那时田一川说:“嘉明,你还是老样子,一点都没变。如果你觉得没问题,那就没问题。”

这个没变是好还是坏,张嘉明不晓得,他那时只觉本子再动一字都不对。他想象得到项北按照剧本活起来,是齐乐天的样子,在他脑海中生机勃勃,被逆境碾碎,然后挣扎爬起。

《孤旅》的初稿,他想着一个人写。

《孤旅》的终稿,他改完,想起了那个人。

区别无他。

“初版里面,”张嘉明叹了口气,“项北不完全是项北。”

“嗯,最开始项北确实不像张老师笔下的人物。怎么说……”齐乐天不知如何形容。最开始的项北更亲切,更熟悉。他仿佛在哪儿见过,想了好久又想不起。他只能吐舌,对张嘉明做个鬼脸,糊弄过去。

“其实故事没改,人物的行为也没改。你怎么觉得?”

“也不对……项北这个人,怎么说,从没动过心似的。”

张嘉明握着方向盘的手颤了颤。

“项北和他未婚妻的戏份只剩吵架,未婚妻脸都没露过。我感觉他们两个,就没有爱过。”

齐乐天知张嘉明讨厌提爱,他单纯表达自己的想法,本没期待对方会回答。

没想,过了半晌,张嘉明居然开口:“他们或许真的没爱过。”他音调没有起伏,平铺直叙。齐乐天惊讶,不敢相信张嘉明可以平静地谈论爱这个字眼。

“没有爱过,为什么还要走入婚姻殿堂?”

“为什么……我也不知道为什么。”张嘉明捏了捏眉心,看上去很疲倦。要他想清这个问题,仿佛要耗尽一世气力。“不过他们分手了,大概对谁都好。”

“项北也这么觉得吗?”

如果项北真的不曾爱过,那个决定不外乎最好的选择。与不爱的人共度一生,互相折磨,残酷堪比凌迟车裂。

所以齐乐天非常害怕束缚,害怕承诺。他简直无法想象,人心亘古不变,在时间长河里从一而终。他可以爱得激烈爱得投入,但他没办法对热恋中的爱人说我爱你一辈子。

齐乐天从不留恋逝去的情感,迅速抽身,却又变成前任口中的无情人。他们念他怎能不念旧情,不够豁达。分手之后,为何不能继续做朋友。

无情无义才会分手,哪里可能继续做朋友。连照面打招呼,都无比奢侈。

“在想什么?”见齐乐天表情不对劲,张嘉明问道。

“我先前没觉得。和张老师熟起来,才感觉到惊讶。张老师居然会写爱情戏。”

“《孤旅》那场被我删掉的婚礼,算爱情戏?”张嘉明苦笑。他那么写,大概只觉齐乐天穿白西装应该很好看。

“张老师,你忘了《错爱》吗?”

张嘉明怎么会忘,那毕竟是他票房最高的一部作品。他当初也花了不少心血,那位男主角也是他十分中意的一位。甚至连影片的海报,都是他亲手设计。

错与爱二字一劈为二,交错排列。旁边一行字,鲜血淋漓——

爱,是人类最丑陋的错觉。

海报上四张脸,谁都非善茬,谁背后都一连串故事,全是不忠,全是背叛。最后四位主人公无人爱到,无人得到。

这就是张嘉明眼中的爱情。无论如何激烈沉溺,所谓爱情最终的归宿,不过坟墓而已。

被张嘉明喊过很多次,齐乐天便不再奢望能与对方谈到《孤旅》中项北的感情问题,也不奢望能再提爱。

或许今天愿意开口,也是因为张嘉明心情真是出奇地好。

齐乐天默默对达西先生说了好几个感谢。

他也清楚,继续说下去恐怕就是越界,便连忙转移话题。达西先生的戏,他能听懂的台词不算太多,可他听懂的那些,已经能学得有模有样。张嘉明赞他学得快,偶尔为他点戏。他安静听着,就像片场上二人养成的默契一样。

齐乐天突然希望,这段路他们可以一起永远走下去,不停歇。

可好景不长,美好的气氛迅速被电话铃响打断。

张嘉明瞥了一眼显示的号码,立刻挂上厌恶的神情,挂掉电话。往复几次,张嘉明终于失去耐心。他让齐乐天帮他关机,齐乐天担心拍摄期间会不会有人联系,迟迟不敢动手。

“关机!”张嘉明坚持了一路的好脾气,被电话铃声割得粉碎。

绕过熟悉的几道弯,车子转入张嘉明房前的小路。天色已暗,雨未停,远车灯的光芒仍能照亮一切。平日空荡的车道上,居然有一辆车在。车旁有人,一位坐轮椅,一位站在旁边撑伞。他们很有默契地看向路口,看向车来的唯一方向。

张嘉明见状连忙刹车急调头,齐乐天半边身体撞在车门上。他表情慌张,仿佛车道上一只枯萎的魔爪从困窟中伸出,将他拖回泥沼。

只有一瞬,齐乐天也看得清楚。轮椅上的人正是他的恩师张业明,而他身旁打伞的,是那日与张嘉明激烈争吵的任嘉泉。

他们如普通伉俪站在一起,温情自然。任嘉泉伞微斜,站得贴轮椅很近,二人刚好遮在雨伞的庇护下,不湿片履。

这副模样,齐乐天真猜不出,他们的关系何时变得不好。

正如兰姨所说,别人家的事情,不好插嘴。张嘉明的家事,齐乐天也绝不去过问。他等张嘉明愿意开口的那天,主动告诉他。

可他也不知那天究竟会不会来临。

现在唯有对张嘉明加倍好,才能让对方忘记噩梦的源头。

张嘉明一路逃,开得飞快,齐乐天想劝他,却不知怎么劝。好在他们开出去没多久发现一家全天无休的咖啡馆。张嘉明停进去,熄了火,一手抵额头,眼中的光早被驱散。

齐乐天不知如何是好,他牵过张嘉明另一只手,说:“张老师,我在。”

而张嘉明只问他:“要不要进去喝点什么?”

他宁愿张嘉明发脾气。他宁愿张嘉明要更多。

张嘉明让齐乐天排队,自己去外面的电话亭打电话。齐乐天听不到他说什么,只能隐约看到他挤在电话亭里,被上帝的眼泪洗去所有表情。

几分钟后张嘉明离开电话亭。他没进咖啡店,也没进车里。他孤零零地站在路灯下,漫无目的地四下张望。他似乎在寻找,但什么也找不到。

他眼里是空的,心里也是空的。

齐乐天喊他进门坐坐,他没应。喊他回车里等,他也不听。齐乐天便托着两杯饮品冲到张嘉明身边,硬是把他往车里拽。再这么淋下去,钢铁都会生锈,更何况肉身。

张嘉明左转右转,转入一片安静的小区,停在路边。

“小齐,今天晚上我们住旅馆……糟了,我没带钱包,你带了没?”

齐乐天当然也没有,出国后钱财都是张嘉明打点,他干脆地当了甩手掌柜。

“我给认识的人打了电话,他们都不在城里。去旅馆也没钱。我们……”张嘉明面露罕有的慌张无助,“我们无处可去。”

天地如此宽广,在张嘉明称作家的地方,居然没有他的容身之处。冰冷的雨水顺着他发梢滚落,流进他眼中,也流进齐乐天眼中。

“张老师,车里,我们在车里可以凑合一晚。明天看完话剧,就回山里。”

“不行,你拍了一天戏,太累。”张嘉明立刻恢复他坚决的态度。

“张老师,还记得吗?咱们在国内有阵子都特困难。冬天那么冷,房子漏风,暖气就是摆设,热水袋也不顶用。我们不也抱在一起熬了过来。现在天暖了,在车里睡一晚和在飞机上睡一晚没区别。”

“你不要委屈自己。”

“张老师,现在就不要担心我……”齐乐天攥住张嘉明,双手合拢,企图温暖对方冰冷的指尖。可他也淋了雨,身体也是凉的,只有眼里冒出的液体发热发烫。

张嘉明放倒副驾,跨过档位,用身体盖住齐乐天。车内空间根本不宽敞,他们紧紧拥抱,亲密无间,方能勉强挤下。

他们变成一个人,却有两颗心。

张嘉明和齐乐天挤在副驾驶位睡了一晚。整晚车窗狭了缝,车内潮湿冰凉。溅入车内的水花打湿衣摆,又被体温烘干。他们身上盖了薄毯,腿叠在一起,头压肩,好似并蒂而生。

好在太阳再次升起,路面只留水渍,想必不要太久,便全部蒸发在日光下,不留痕。

张嘉明照例先睁开眼,他身上酸涩无比,没有一处是好的。他以为自己没问题,夏日淋雨太习以为常。他打开两杯咖啡的随行盖,内容都一样,哪杯都不是他要的黑咖啡。他沿着杯边嘬了一口,砂糖和油脂的气息在他口腔里扩散开来。

真甜,完全是齐乐天的风格。

“喜欢吗?”齐乐天不知哪时醒了,睁开眼看张嘉明。张嘉明递杯子给齐乐天,齐乐天尝过后皱着眉,说冷掉了果然不好喝,味道是没有节制的甜腻。

过了头,就变成累赘。

可是他希望张嘉明能喝些甜,中和苦涩。据说甜食可以安慰人类。

还好日光下的张嘉明心情似乎一直不错。他脸通红,声音也沙哑了,可他还有兴致在去剧场前,用仅剩的硬币买两支花。他让齐乐天帮他展平外套,借来笔,然后在花农赠送的卡片上写下“致我亲爱的达西先生”。

齐乐天看张嘉明认真的模样,心想,只是如果,如果自己也有这么一天,站在舞台中央,张嘉明会不会也为他写下这句话。

《杀死达西》第二场表演是下午时间,依旧座无虚席。张嘉明托人送了花,才随领座员坐到前一天的位置上。

有了之前的铺垫,齐乐天能更好理解话剧的剧情,也能更深入体会对方的表演。

这一场,齐乐天终于明白,几个人要杀死达西,因为达西是他们的束缚,束缚了他们前行,令他们变得不再正常。

原本是朋友的教练和小丑因意见和分歧的积累,无法好好共处而分道扬镳,针锋相对。软蛋更软弱,哑巴则是最疯狂的那个,他已经活在臆想中的世界。

一切的源头都是达西,也就是他们自己,他们自己的心魔,是他们需要跨越的高墙。如果他们在别人动手前,杀死自己心中的达西,或许惨剧便能够避免。

齐乐天想,究其一生的不明与不白,难道不是最大的悲剧。

当台上的演员举起四把刀,齐乐天看了看身边若有所思的人。

或许张嘉明昨日已了然,他自己心中也住着一位达西。停在车道上的车,将他的达西放出牢笼。不杀死,便纠缠一世。杀掉,或许能要了命。

齐乐天自己心中,何尝不也有这么一个人。该是时候,他需要抬手落刀,杀掉心中那个人。

这一场结束后,张嘉明又重复昨日的路线,回到同一个目的地。他先前对齐乐天说,自己母亲不是轻言放弃的人。以他猜测,站在车道上的两个人,应该还在房中,尚未离开。

果然,他们接近目的地,看到车道上还停着昨日的车。

张嘉明选择继续向前开,拐上车道,泊在那辆旁边。

客气的、不客气的,凶煞的善意的,齐乐天在圈中浸染十几年,该见都见到过,从没哪位能让他这么大压力。

一位是他的恩师,另一位是撞见他和张嘉明最私密关系的人。这两个人,是他最为敬重的人的双亲。

他下车时差点没站稳。

张嘉明连忙跑去扶起他,握住他的手,笑他怎么腿脚发软。

齐乐天有些不好意思,他没回答,他也不清楚怎么回答。他紧了紧手,与张嘉明变成十指相扣的姿势,一同推开那扇门。

回去刚好是晚餐时间,一进门张嘉明便见桌上放着锦祥楼打包的餐食。他脱鞋脱外套,走到饭厅中。他的母亲坐在饭桌旁浏览手机,他父亲没从轮椅上下来,坐在沙发旁看电视。

张嘉明脚步声越来越近,任嘉泉抬头看他一眼,对他说:“你回来了。”

“对。”

“昨天怎么没进门?”

“我想去喝杯咖啡。”前一夜的脆弱,被张嘉明轻描淡写带过。

张嘉明不再讲话,转身去柜中拿碗筷。齐乐天担心他会不会陡然爆发,跑去帮忙,反被张嘉明遣去烧水沏壶茶。

摆好碗筷,张嘉明把袋中的套餐一样样摆上桌,葱姜龙虾,萝卜牛腩、海鲜豆腐煲、咸鱼茄子……菜色过于丰富,四个人一顿饭怎么可能吃得掉。他的父亲已坐在上席位置,母亲坐在他旁边。张嘉明也摆好菜,见再没活干,招呼齐乐天也坐下。

齐乐天分外尴尬。这和他想象中与张业明导演的再会全然不同。他连问候都没来得及说。这气氛逼得他无法随意开口。

张业明隐退得太突然,简直没有丝毫征兆。齐乐天转辗听说对方去了国外,便再无下文。那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,眼前的人居然如此苍老,失去了魂魄精力,全然看不出曾经旺盛的创作欲。

齐乐天不知作何反应,不敢捧杯也不敢动筷。

最后还是任嘉泉先动手,夹了两块葱姜龙虾,放入张业明碗中,说:“来,你最爱吃的。”

张嘉明随即冷笑一声,盛了半碗白饭,就着萝卜牛腩中的肉汤,囫囵吞下。

在齐乐天印象里,饭桌上至少应该有关于食物味道的谈资。饭菜固然美味,可桌上另外三人一言不发,惹得齐乐天连好吃都不知从何说起。

美味染上尴尬,也变得不再美味。

这顿饭张嘉明吃得很快,快得不可思议。半碗饭转眼就见底,张嘉明撂下碗筷,坐在一旁,盯着暗沉沉的饭桌。他抱着双臂,像看戏一样看着自己的父母。他们偶尔给对方夹菜,默契十足,似乎看不出什么不好。

只是在张嘉明眼里,这大概就是不好。只要他们恩爱相待,张嘉明都会嗤之以鼻,眼神中写满不屑。那二人毫不在意,配合着张嘉明的配音,一口接一口往肚中咽。

“张先生,任女士,没想到你们吃顿饭都要演。”张嘉明或许看不下去,打破了饭桌的沉寂。

任嘉泉听后,停筷道:“嘉明,你又说什么胡话。”

“好好吃饭不行吗?你一筷我一筷给对方夹菜,累不累?”

“我看你只吃了一点。你想吃什么,妈也给你夹。”

张嘉明转手把自己的碗重重砸在地面上,碎了一地裂片:“任女士,你在开玩笑是不是。小时候你们从不管我,现在这是要装什么?喂我一口饭,过去一切全抵消?”

许多业内人士接受采访时,都会提“从小看电影”“电影陪我长大”这类的话。而对于张嘉明,童年除了电影,几乎一无所有。

故事的开始,不外乎夫妻醉心于事业,孩子受到冷落。张嘉明很小时候去过一阵子幼儿园,可他太安静太孤僻,没交到朋友,也不愿意跟人说话。问他家里情况,问他爸爸妈妈,他更是没有回答。老师叫了几次家长,没有人来,最后收到了一纸退学申请。后来张嘉明待在家,每日三餐有阿姨负责照顾,但也仅限于一日三餐,除此之外,他一直独自一人。他看完了家中所有的童书,无事可做,负责做饭的阿姨也觉他可怜,便教给他如何放电影。

对张嘉明来说,电影就是他童年唯一的伙伴。

那时候,他才真正接触到了另一个世界,露出笑容。

电影教他世间万象道德伦常,教他真善美,教他为所珍爱之物而执着,教他温柔待世,世界才会温柔以待。

电影还教给他,有一种人,叫做父母,应该是他世界上最亲近的人。儿时的他,却几乎不曾见过这两个人。他以为自己不好,自己有错,后来每每见到父母,他努力与双亲攀谈,也不曾换回任何回应。

他的双亲之间,也没有任何交谈。他明明看到二人在电视机里、在杂志上亲吻拥抱,低言耳语。在家里,却一句话也不肯说。

他们是住在一栋房中的三个陌生人。

在张嘉明的理解中,两个人会结合是因为爱,而他们一家的状态,则是不爱。

他长大了些,才明白,爱终会消散。可他不明白,为何不爱了还非得在一起?为何不爱了还要在众人面前装作神仙眷侣?为何他们的互相折磨,自己也必须在背后一同承担?

爱不过张嘉明眼中的一出戏。是他也需要陪着演的戏。

他猜,人世间的所谓爱情,不过如此。

“你怎么说话!当时我们已经定居在这边,你偏偏自己跑回国。念书,生活,后来念电影学院,不都是我们……”

“让独自在外的儿子过得不体面,不就是你们的不体面?”张嘉明音调越来越高,简直掀翻房顶。

齐乐天从未见过张嘉明情绪如此激动,甚至比《孤旅》第一场戏拍摄自己不在状态时更激动。

“嘉明,过去的事都……”

“过去了?那你们为什么还在演,当着齐乐天的面还要演。”

“在外人面前说话注意点!”

先前一直冷静的女士也变了调。齐乐天在一旁看,张嘉明红了眼,双手攥拳放在膝盖上,止不住颤抖。而张业明老先生坐在一旁,放下碗筷,安静至极。齐乐天看着眼前诡异的场景,一句话都说不出来。他抹了把脸,想保持清醒,碰触之时感觉到掌心的湿润。

张嘉明的话,他每一句都听得懂。

再想想来到这里拍戏后对方的种种反应,那些不正常,都变得理所当然。齐乐天只恨自己没能早些发现。

可他是个外人,对于别人家的事,他不好多嘴。

他只能偷偷在桌子底下伸出手,越过桌角,轻轻盖住张嘉明的手背。他感觉到,掌心中的颤抖微微平息。

“这些年你们一直演得很好,连田哥都被骗过。可是现在公司没了,你们还要演什么?”

张嘉明又露出了那样的表情——那样疲惫不堪,满是倦怠的表情。他已经忍耐到了极限,爆发之后徒留死灰。他告诉齐乐天,让他吃完饭把全部行李收拾好,他们不会再回来。

说完,他拿了钥匙,转身离去,重重地关上了门。

“我去追他。”

齐乐天起身就要追随张嘉明的脚步,不料被任嘉泉一声喝止:“不用去!你让他自己想清楚。”看得出她对张嘉明中途离席不甚满意。

眼前高贵的女士仿佛冰锥,刺入齐乐天心中,搅乱了住在那里的人。张嘉明是她的亲生骨肉,她居然要放浑身是伤的张嘉明一人,让他独自舔伤。

齐乐天从心底感到冰寒。

“我要和他说句话。”

“那孩子独惯了,他自己会想清楚。”

“我要去陪他。”齐乐天一步也不肯退让。理智告诉他,对待长辈要有起码的礼貌和准则,可他的脚不听使唤,向门边一步步靠近。

“这是我家的家务事,你不用太操心。”任女士的语气变了。她不再用对张嘉明说话时的细声细语。她变得冷硬,就像当年俯觑片场那样,看着齐乐天。

“不,我没有办法不担心他。我承认,我对他有特殊感情……”

“小齐,你也是那种上过几次床就随便说爱随便给出别人承诺的人吗?”任嘉泉甚至没允许齐乐天说完话,便打断对方。

齐乐天无言以对。他不曾遇到过这样强硬的长辈,不清楚如何说服对方。他有满腹满腔的话要讲,可他没那么多时间。

他希望去到张嘉明身边,越快越好。他冲任嘉泉深深鞠了一躬,转身跑出门。

齐乐天不知道张嘉明去了哪儿,不过张嘉明没开车,齐乐天便清楚,张嘉明不会去太远的地方。自己只要一步一个脚印,走遍天下,也能寻得他。

和张嘉明认识时间不算久,对方许多习惯齐乐天不清楚,更别提对方在国外的日子,则完全是空白。寻找张嘉明,他根本不知从何而起。

他方向感本就不好,很容易就迷了路。

与齐乐天擦肩而过的人很多,没有一个是张嘉明。他开口,嘴里小声叫“张老师”,甚至他拦住路边散步遛狗的人,用生涩的英文连比带划,问他们有没有看到张嘉明:高个,瘦,肩膀很宽,穿和他一样的西装,头发被风一吹就会飘起来。

得到的答案一概是没有。

也有好心人打算帮齐乐天一起找。可当别人问起张嘉明可能去到的地方,齐乐天又答不出来,只好谢过路人,而后作罢。

他走着走着,走到了一大片空地。他抬头一看,居然是之前送走兰姨后自己待过的小公园。他发觉自己走了那么久,最后又回到原点,一无所获。

齐乐天站在空旷的草地上,大声喊了句“张嘉明”,声音传了很远,传出回声,却也不见人。

他觉得自己可笑。一味盲目地寻找,到底何时才是尽头。

齐乐天席地而坐,双手抱住头。他身上还有张嘉明昨夜留下的气味,是烟草的气味,是麝香和橙纠缠在一起的古龙水的气味。那个人拥抱着自己,宛若晨间森林里的水汽,捉摸不清。

他满脑子都是张嘉明。他一直在想,张嘉明到底喜欢做什么。

张嘉明喜欢拍电影,喜欢看书,喜欢喝很苦很浓的咖啡,喜欢……看星星。

看星星。

在林间小屋里,张嘉明对齐乐天说过,二楼他的房间中有吊梯,顺着上去便是阁楼。夏夜关掉所有灯,打开阁楼窗户,探出身体,一抬头就能看到银河。他小时候经常这么做,一看就是几个钟头,最后在阁楼上睡着。

所以他练出金刚不坏之身,无论怎么冻怎么冷,他都能泰然若之。

这是张嘉明对齐乐天说过的唯一童年记忆。

有一条路,张嘉明带齐乐天走过两次——严格说来,那根本不算真正的街道,而是人们为了抄近道踩出来的一条光秃的土路。张嘉明拽着齐乐天的手,不畏蚊虫叮咬,踏过大半人高的草丛,撩起绒絮花瓣,跑到铁道旁外围的栏杆。

张嘉明说,那里是附近光污染最少的地方。道旁确实很黑,几乎伸手不见五指,可齐乐天仍旧感觉张嘉明的眼睛是发亮的。张嘉明让齐乐天闭着眼睛,闭了好久才喊对方睁开。他让齐乐天顺着自己手指抬头看,齐乐天抬头,视线中全是点点闪光。

齐乐天脚步越来越快,越来越急。他跑起来,可能这辈子他都没跑过那么快。他向熟悉的方向奔跑,穿过曲折的小径,绕入草丛,再跑几十步,他终于看到栏杆旁似乎有个人影。

火车飞驰而过,熟悉的轮廓亮了又黑。

车行带过一阵风,很剧烈,远处的齐乐天也感觉得到。他怕张嘉明被吹走,怕张嘉明就此消失在夜色之中,便不顾一切冲过去,抱住了他。

“张老师……我终于找到你了……别走……”

张嘉明回过身,也用同样的力道搂住齐乐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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